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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一篇关于陈志教授的纪实文学
共有 2211 位读者读过此文

 

(本文选自1985年《啄木鸟》第2期,作者王春元  老何提供 文章选自 古典吉他资讯与赏析)

 

一、未完的乐句

 

台灯淡柔的光,照着陈志的脸和谱架。五线谱的谱面简单,谱首标着《雨滴》。他轻轻托了下眼镜,把吉它往怀里揽了揽,悬起右腕……

 

琴声起。《雨滴》第一主旋:

 

黑夜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缓步走来。晚风吹落逗留在树叶上的雨滴。一滴,一滴,落在他皱巴巴的风衣上。二度和弦低缓,沉郁。林荫道空旷无人,一片片水渍倒映着橙黄色的路灯。他走着走着,不禁仰起脸。凉冰冰的雨滴落在脸上,流下来的却是热滚滚的泪滴......

 

琴声嘎然而断,小屋黯然无声,只有儿子和女儿的轻轻酣息。台灯的暗影中,妻子

倚着旅行箱,困惑地望着陈志。

 

许久,陈志抬起头,走到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空白的谱纸,铺在玻璃板上,却茫然

地举着笔,不知该写什么。

 

陈志用吉它演奏《潜海姑娘》组曲,一举成名。音乐会上,上万青年发狂地为他鼓

掌。《乡恋》插曲引起激烈争论,“新星音乐会”即将举行,他竟出国离走了。嘴角还挂着微笑,为什么?有人这样议论。

 

一九七三年,姐姐曾托尼克松访华团的一位随员查寻他,尔后,又亲自从美国跑来

接他。但他没有走。现在,香港的哥哥又要他去团圆,思绪万千萦上心怀。他曾为《潜海姑娘》《泪痕》《乡恋》《哈尔滨的夏天》《太阳岛上》等五十六部电视片和电影配音,开始走向一生中的艺术峰巅。在这个国家里,他是一个出色的演奏家,但也曾是个蹬三轮送菜的临时工,因为他是一个罪人的儿子。记忆中,父亲陈群的历史同他的形象一样模糊。依稀记得,一九二七年,他亲手执行蒋介石的“宁可错杀一干,不可错放一个”的手令,主持“整理党务案”。后来,出任过困民党的内政部长。考试院长,中政委员。再后来,死了。但是这可怕的阴影,惟盖般罩在他的身上。“文革”十年中,这个成绩优秀的数学大学生,每天瞪三轮车拉菜。一千多斤的案象一具刻满耻辱的十字架,每根神经,每块骨头,都在重压下,“咔咔”欲断......

 

晨曦的微光透过窗帘,射进屋中。他拾腕看了一服手表,起身拎起提箱,走到床前

向孩子吻别.....

 

二、《惜别曲》

 

九点刚过,拱北海关变得懊热起来,大厅里一片喧吵。

 

出境口,一位年轻的海关关员,身穿不大挺括的黄色制服,倚靠在门栏旁,眼睛微眯,锐利而不客气地审度着每一一个出境者。人们默默地一个贴着一个蠕蠕移步。

 

陈志身着一件浅蓝色隐纹衬衫,高挺的衣领衬着明俊的面庞,显得风度潇洒。他走过门栏,弯身放下提箱,回头看了一眼“小海关”。刚才,“小海关” 礼貌地把护照给他时,他心头不禁一颤:“嗯, 年轻人的目光好熟呀。”此刻,“小海关” 正专注地检查护照,不时孩子般地用手背擦擦鼻尖的汗珠。陈志苦笑地摇了摇头,摘下眼镜擦拭着。

 

就在重把眼镜举到脸前的一刹那,他的手停在半空。“明白了,是我心底有一双眼睛,几天来,它越来越清晰而真实地在心底闪映,迭映在每个与自已相交的目光之中。”他心头涌动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走过去,就要见到哥哥了,到那天天听人议论,却是陌生的世界去。不少人去了,好似那里是个露天金矿。但是心壁上的视网膜所映聚的竟是期盼,朋友,同志的期待,期待他早日归来。这目光如此灼烈,以至烙在心上,烙得那样深。

 

海关通道上的人流渐渐变稀了,阳光下,路面泛着刺目的白光。一位老太太用手饰包轻轻碰了一下这位举着眼镜发呆的中年人。陈志戴上眼镜,拎起提箱。

 

澳门海关大厦越来越近了,门厅口的葡籍卫兵僵直紧绷的嘴角,炎蓝色的眼睛,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陈志习惯地捋了下头发,急走几步。

 

“为何不回头再望一眼,为何不轻轻挥动......门厅开处,飘来歌星张艾嘉的歌声一《惜别》。这是一首由曲作者亲自用吉它伴奏的歌。歌声轻柔低郁地级级飘来。陈志的心象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揉碎了。他回首眺望拱北海关,微风中,大厦上的国城,轻轻舒卷,象母亲瘦削的手臂举起的红头中,热切地向离去的儿子挥舞,叮咛早归。陈志感到喉头发热,于是猛一低头,快步走进海关。

 

三、找不到“和弦”

 

雨刮器无声地摆动,将密集而不停倾倒过来的雨滴刮去。陈志坐在后座上,默默地观赏铜锣湾的夜景。

 

“香港的夜晚,象一杯金波酒,迷人,有味道。”陈志的大哥单手熟练地拨动方向盘,轻快地笑道:“前面有家羊仔肉餐馆,餐馆的小个子老板的食经,简直象股票一样诱人。什么‘皇家卫兵’‘羊仔沙律’ 等菜名,稀奇古怪。我的几位港岛的商友正在那里等我们。”

 

“算了。”陈志伸懒腰似地直了直身子说道。从海关迎候厅出来,成了富商的哥哥就把他带进了富裕阶层的社交场。“晚早五”的宴请一席接着一席,象一场不休止的马拉松,使他倦烦而难以适应。

 

“你怎么了,到家了,就放松玩玩嘛!别象个政治家,死死板板。”

 

陈志却执拗而平静地说:“哥哥开回去吧。”

 

车在柏油路上“磁”地一声,停住了。“唉”哥哥长长吐了口气,“你小时候蛮灵的,骑在老三脖子,上玩耍。现在,他已是福摩萨的海军将军了,你呢,好象那点灵劲都搅着泪顺着眼眶子流出去了。”说罢,用力一推排挡,双手握住方向盘,向左一拔,随着引擎轻轻的震动声,车子悄然滑过右行道,转向海滨驶去。

 

雨滴顺着雨刷簌簌地流下,陈志透过车灯,出神地盯着白色的雨脚,想起昨天的路宴。

 

在港岛中区的一家高级酒家里,系着蝴蝶领花的侍者,撤去第三道布碟,从陈志去侧端上一盘盛在银质托碟中的“紫罗牛肉”。哥哥一位商界的好友,捋了捋剪得短短的银丝般的白发,朗声说道:“陈先生乃国内一流琴师,在此幸会,能否让在座诸位领略一下您的吉它的风彩?”说罢,朝侍者打了个响指,“取把琴!”

 

陈志淡淡一笑,接过吉它,悬起右腕......

 

潮汐般平缓而富有节奏的音流中,吉它出现了连续的半音化的和弦,倾诉着真挚的爱情。滑动在琴弦上的指甲变白,显出半环形白色的轮线,陈志双目微合,任凭心头的血一股股从双臂流向指尖,注进琴弦。他胸臂仰伏起落,在丰富的转调中表现出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望。一缕头发散落额前,遮住眉峰间的激动,他感到过去生活中压抑的愤怒和悲怆,随着心头的血,在琴弦上燃烧……

 

琴声略逝,商友们不掩饰奉承地噼哩啪啦地鼓了几下掌。掌声礼貌却毫不动情,“陈先生的技巧,真堪称圆熟古朴。”

 

“是很古朴,有韵味,有嚼头,就是不够劲。”

 

一股凉气顺着指尖,掠过陈志全身。指在琴弦上僵住了。他突然感到在这考究排场,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有一种失落荒野的孤独感,这是一个与他没有“和弦”的世界。他自忖道:“在这张‘银台面’上我不过是一个“点缀品’,使宴席下冰铁般一桩桩买卖,点缀上温情亲厚的色彩。”

 

“奔茨”在闪烁着黑光的路面上急驰,发出“吵吵”的声音,车内很寂静,陈志微合上眼脸,耳畔鸣响着《雨滴》的旋律。

 

“陈志,为什么这么忧伤?”他睁开眼睛,窗外的宽虹灯映射在他脸上,明灭变幻。他直直地眺望窗外的远方的灯火,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萦绕着三年前的往事:新彩厂剧总编张庆鸿听完《雨酒》,伸手按住事弦,说道:“跟我去新影厂吧, 录配音,录片子。”

 

“可是,我还在拉菜。”

 

“放心。新影乐团会相你解决的。”

 

原来,新影长拍摄完纪录片《潜海姑娘》,邀邀请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作曲家王立平作曲。王立平决定用吉他领衔演奏,以其独有的风格为基调设计旋律。这一大胆的设想,引起了一场虽不甚激烈但却相当尖锐的争论。

 

“十年来,轻音乐都无人敢问津,王立平竟想用吉它当‘主角?”有人担忧地劝道。

 

“吉它,只有闲得发慌的小流氓才拨弄,用它主奏,哼,用它作反面道具差不多。”有人浇冷水。

 

身为副总编辑的张庆鸿站了起来,说道:“我看用吉它没什么不好。小流氓弹吉它,可弹吉它的不都是小流氓。知道盲诗人荷马吧?他用古吉它弹出了《伊里亚特》中甲胄撞击的金音,《奥德赛》中大海的颤抖和私语。立平,你就用吧!”他拍板了。

 

“嗯,只是演奏的人.....”

 

“甭管了,包在我身上。”张庆鸿爽快地挥了下手,当晚就来到陈志家。

 

录音那天,张庆鸿陪陈志走进录音棚。“嘿,看他的手。”他一走进屋,不知谁小声叫了一声,所有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手上。

 

造型艺术家都曾想传神地表现音乐家的手。安格尔画过帕格尼尼的手;德加,马奈,瓦洛东画过各种演奏家的手;肖邦刚刚溘逝,艺术家们就取下他的手模,铸成铜像。人们是多么崇拜演奏家那纤长、丰满、柔软的手呀。然而,眼前这双手,黑黨,青筋嶙瞬,手掌上还有一层硬茧。

 

“他行吗?别砸锅。”有的人担心地说道。

 

“闭上嘴,他是“点睛’的人”。张庆鸿道。

 

“开始!”指挥棒轻轻一点,提琴手执弓划出一个半圆,拉出悠扬的前奏。接着吉它奏出一串透明的悦耳高音,录音棚的人不禁又一次拾起头注视着那双手。只见,那双手奇迹般地柔软,富有弹性,好似骨头被抽去了,完全由肌腱组成的:它们跳跃滑动,奔放不羁,使你相信,即使砍下演奏家的头,他的手还会在琴弦上继续滑动三英寸;它们与琴弦交揉在一起,那一根根银弦象一缕缕细瀑从手指缝中闪烁、倾泄出优美而撩人心怀的乐音,使每个人都感到自已的耳朵是最高尚、最微妙的器官。

 

一曲终了,音乐组负责人肖远拉着陈志的手,高兴地说:“弹得真好!”

 

陈志握着肖远的手,心头涌起一阵滚热的浪潮,他回首望了一眼张庆鸿。这位新影厂的副总编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而眼里却闪映着泪光。陈志的视线模糊了。心底默语道:“谢谢你!我终生不会忘了你这位知音。”《潜海姑娘》音乐组曲,使沉寂了十年的轻音乐复苏了,也使陈志的心复苏了。

 

四、痛苦中的“颤音”

 

今夜还是第一次独自安宁地呆在房间里。陈志轻轻吁了口气,看见哥哥的“奔茨”重又驰走,拉上了窗帘。房间里,宁静凉爽,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他在柔软的地毯上踱来踱去,心里有一一种愜意而又轻松的释然感。落地窗纱外,可以看见在一片珍珠般的灯火中的“艺术中心大厦”。

 

“香港变了,并不象人们所讲的——文化沙漠了。它由于短浅的文化传统,孕育出了竟尚新奇的性格和乐观的情绪。它迎合了世界各地的艺术抱负,在商业精神和经济活力之中,柔和进了艺术的浪漫气息。变化太大了,不亲自看一眼是想象不到的。它有了自己的交响乐团,管弦乐团,合唱团,女声合唱团:有了一年一度的各国第一流音乐家,艺术团体参加的艺术节,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呀。”陈志坐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份《星晚周刊》,但是刚溜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他被这里的变化深深地刺痛了。“如果没有‘十年’,国内会是怎样的呀!”踏上海港路,看到艺术中心大厦时,陈志的两颊象被一团火灼烧似的,火辣辣的。香港这个充满丑恶和腐朽的世界里,竟有着在世界艺术的前潮中,耀眼夺目的艺术粼波,这不能不使艺术家产生一种压迫感和愧疚感。记得次晚上演出结束回家,路过一家夜宵部时,只见,饭馆里乌烟瘴气,喊吵不休,马路沿上,几个光脊背的青年围着一碟花生米,举着啤酒升,鼓着发直的带有血丝的眼睛,狂热地划拳,声嘶力竭地叫骂,一个蓬头瘦弱的青年抱着一把吉它,自顾自地弹着,发出一阵刺耳,颠狂的噪音。他忍不住想吐,想再不弹吉它了。但是,他们也许是出色的架子工、炉前工。如果有呱呱叫的音乐晚会,他们还会这样无聊地坐在马路上吗?

 

他敞开晾台门,一阵清新的晚风夹裹着汽车的喧器声,吹了进来。华灯染黄了天空。但是,依然可以看见,天际边从墨紫色的云隙中,闪露的几颗星星。它们是那样渺小,又是那样明丽,刻露出弯垂的星座。它们是以怎样的力量抗拒着宇宙的黑洞的吸引,运行在自我的轨道。它们渺小却没有任何期求,知道离开轨道等待它们的是什么。真美呀,它的小和静激动了陈志,他感到心被晚风轻轻托起,向那星座飘去。他低下了头,看见了自己的手,手指粗壮而匀称,指尖饱满发达。不知怎的,他突然产生一种异样的伤感,好似他已经失去了这双手,丢失了生命中唯一支撑,泪水蒙住了眼睛,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这双手给他的不仅仅是荣誉,掌声,而是精神的热力,填补着他情感的渴求。当然,生活把痛苦通过这双手传递给他,痛苦点燃了他艺术的灵感,成为他生命旋律中最为有力的颤音,就象凉凉的音棒在琴弦上滑出的是高昂、热烈的乐音一样。

 

记得在一九五九年,生活的窘迫和精神的压抑,使他把欢笑、幻想,更多的是痛苦,倾泄在琴上。手风琴家王典来到他家,听完陈志弹琴,哇哇叫了起来:“哎呀,太好了!你的指下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纯洁灼热的情感,有种使眼泪涌上眼脸的魔力,纪录片《刘少奇主席访问印尼》正急需一位演奏吉它的,你去吧。”

 

陈志去了,紧紧扶住弯臂下的吉它,这是他新生活的犁,他害怕它象自己喜爱的数学的犁尖一样,在父亲的历史问题的十字架前折断,他屏息俯身,凝全神于十指上,在六根弦上姐熟潇洒地弹拨挑擦,象一位编织大师,神魔般地编出了一幅异地风景的画毯。多少年过去了,每当人们听到陈志演奏的《美丽的姑娘》,眼前就浮现出刘少奇主席,王光美同志走下舷梯时,雅加达机场一片欢腾的情景和印度尼西亚的旖旎风光。

 

陈志关上晾台门,返身走进卧室的一刹那间,一种刺心而明晰的疚痛感,强烈地绞

痛他的心。好象什么东西已经从他身上割舍去了,心里充满了空寂。哦,他不愿忘掉吉他、乐团,甚至过去的痛苦,比这里的一切,比这间舒适考究的公寓,比排场的晚宴,汽车,组合音响,更加牢固地活在心里。

 

他望着天边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它们好象是那几个划拳青年的眼睛变幻出来的精灵,焦渴地望着他,他感到在心底里,他是爱他们的。

 

十几天后,当他与哥哥、姐夫重游澳门归来,回家的念头坚定起来。

 

五、“金唱片”

 

“哥哥,我想回去了。”

 

“什么?”哥哥一愣。沉吟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吉他,但也没必要非回去不可,想弹,可以去玩玩票子呀。”

 

“玩票子? !”陈志一下子愕然了,屋里一阵尴尬的沉默,双方都有一种已经模糊地感受到的陌生感。哥哥转身倒了杯酒,垂着眼皮望着杯底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手下有一家唱片公司。走一趟吧。”

 

那位唱片商一见陈志,故友般地搂着陈志的肩膀,说道:“您一定听说过‘利戈卡罗’的《穿着花衣》这支名曲吧?这支名曲灌制了一百万张唱片。音乐界的权威们,当然还有我们这些唱片商,”唱片商淡淡一笑,“为他制作了第一张金质唱片,褒其成就。从此,灌制唱片凡遇一百万张者,将荣获金唱片。陈先生,您的《玛咪岛姑娘》等唱片,在内地销到一百六十万张,我不胜惊讶。您是真正的‘金唱片’。”

 

港商扫了陈志一眼, 把蒜杵般的雪茄烟掷进香烟缸,起身倒了两杯雪利酒,递给陈志和他哥哥,兴奋地说道:“ 陈先生,我愿与您合作,为您灌制几万乃至几十万盘独奏曲,每盘酬金一元五。而且,曲目中我为您设想了一些‘有劲’的,销路一定会好的。”

 

港商的话语有力而毫不含糊。说完,走到“组合音响柜”前,放上一张唱片,两架坐地扬声器音箱,立刻卷出节奏强烈,震耳欲聋的乐音。“陈先生,这是为人们称道的‘觉悟的大时代的新生艺术一一迪斯科’。它有一种同古典音乐、交响乐相媲美的原始魅力。港人称其‘的士够劲’。”

 

陈志摇动着酒杯,杯中的酒泛起波纹,倒映出扭曲的吊灯,他盯视一圈圈消失在杯壁上的波纹,想起在澳门一个娱乐场的夜总会的情景。

 

霓虹灯闪烁着彩球,形成闪幻迷离的天幕。突然,天幕上亮出一行字:“美人鱼夜总会”。一位男歌手肩挎琴颈细长的吉它,走上清流环绕的歌坛。灯光渐暗,架子鼓击出一串节奏鲜明的鼓点。刹时,歌坛的水晶玻璃地板下,迸出无数彩灯的光点,不停明灭。歌手一边唱,一边脱衣服,各色聚光灯的光柱轮番扑向他渐渐赤裸的身子。当脱得只剩短裤时,金黄色的聚光灯引照出两位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女郎。她们手里拎着小桶。歌坛下蓦然爆响起尖利的口哨。陈志迷感不解。只见女郎举起小桶将里面的油彩泼向歌手。歌手象扎了针玛啡,狂热地弹着唱着。萨克斯管手,甩沙锤和架子鼓手如要蛇人笼中的蛇吸了胡椒粉似的,疯狂地扭动腰身......

 

音乐,噪音般地混杂着哨音、跺脚、喝彩声,旋风般地包围着陈志。他感到心被击碎地疼痛憋闷。这里的一切都在鼓噪捕动人性中原始的、粗野放荡的沉滓。

 

猛然间,歌手弹出了一连串连续的三连音,轮指复杂却准确异常,象激扬起的一瀑飞流,音珠四溅。陈志不能相信地盯着歌手。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蹩脚的吉它手,不是的。陈志惊叹歌手的技巧,他的演奏技巧纯熟、久经磨炼。随着流畅的吉它变奏,暗哑的歌声,象一只方锥朝陈志刺来,陈志好象看到一行闪亮的泪,在那张扭曲的脸上流下,在那张面孔下,他看到饱受艰难生活折磨的愤懑和麻木。

 

“太可怕了!”陈志双手捂住脸垂下头去。但是,他依然感受到了那位歌手的悲哀,用自己的艺术酿制的粗劣的烈酒,供饱食者满足刺激的悲哀。

 

酒杯里波纹的最后一圈消失了。陈志长长吐了口气,把酒杯放回托盘。“请原谅,我不能与您合作。”他礼貌地平静说道。

 

“怎么.....”港商愕然了。几万元钱,会使国内一个普通家庭发生奇迹般的变化,他却推开了,而且如此平静地推开。“你嫌酬金...”.他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让您失望了,对不起!”陈志的语气依然很平和。

 

“算啦,不提这事了。”哥哥起身拍了拍窘惑不解的港商肩膀,“老兄,明天我请你和弟弟一起去吃‘如意斋馆’ 的斋菜,泰国僧皇最欣赏那里的‘发财上斋’。再见!”

 

(未完待续)

 

 

六、飘逝的普符

 

“弟弟,为什么不干?”在回家的轿车里,哥哥有些不解地问道。

“一块五,的确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我过去拉一天菜的总收入。想听听吗?”

“.......”哥哥没有表情地望着前面一辆巴士的尾灯,把车速降了下来。

“从六八年讲起吧。”陈志仰靠到座背,微盍上眼睑。

“那年,我来到北京东城区一个菜站,干临时工。菜棚里一筐筐菜堆成小山。我咬着牙象抓举运动员作极限训练似地搬起一筐又一筐。不一会儿,棘刺扎满了手,我问:

“有手套吗?”

“手套?哈哈,干长了,手上自然就有套了”菜棚的人哄笑起来。

几天后,手开始僵直,握不拢拳头。我用热水泡,酒精擦,都无济于事。手指肿得象胡萝卜。也许没有人相信,十几年来,我不停地掰呀、揉呀,成了习惯。看,它们能向外弯九十度。为了有一个适度的肉垫,不是硬茧,我用细砂纸打磨指尖的茧子。有时磨出嫩肉,被琴弦划破,流出血……..对于一般人,手只是身体的一部分, 对于搞演奏的却是整个生命。但是,在那个血泪交迸的年代,千百双手被摧残掉了。我,一个罪人的儿子,更不敢存有奢望,只好去卖琴。

但我一打开琴盖,看见莹莹银亮的琴弦,心就怦怦乱跳。它们静静地伸展着,等待我去抚摸。一种强烈的演奏欲,炙烧着我的心,我的手。我怀着胆怯而又激动的心情,抱起琴,不知不觉地弹起《雨滴》,当弹到第二个主旋时,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漾漾细雨在疾风中一阵紧似一阵,织起一道道薄而密的网,铺向大地。我任凭雨水,泪水在脸上流淌,缓慢移步。滑音,急速的滑音中,我奔跑起来,踏碎了路面积水中的灯影,却冲不开接天连地的网。只有飞驰的车轮,把泥水泼溅到身上。颤音,好象游丝上发出的颤音,轻飘,悠远,象我生命一样微弱…….”

弹到这里,再也弹不下去了。想到要同琴告别,我又弹了一支德尔德拉的《纪念曲》。可是,我的耳朵却无情地告诉我,那有如遥远的天空传来的仙乐般的乐音,在我指下变得噪哑、刺耳。

“我的手完了。琴,你拿去吧。”我对身边一直默默听琴的学生说。心弦,揪断了。学生先是一愣,小屋里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学生“腾”地站了起来。

“老师,”学生轻声地说,“琴我代您保存。怎么,您不愿?那就算‘当’给我。”

他又掏出钱,递给我时,忍不住抽泣地说:“这点钱您拿着,给小伟买件白衬……一切会过去的。”他深深鞠了一躬,掉头快步走出门。但是,他使我决定保住手。

七月的晌午,车轮在晒得发软的路面上,碾压出黑色的辙印。我躬身站在三轮车的脚蹬上,一下一下地往下踩。两腿的肌肉僵直疫痛,溽湿的暑气包裹着我,酷日吸吮去汗水。可是,汗依旧象股股细泉,在脊背、腿股和前胸流淌,我真想有一双巨大的手,捂住那千百个汗孔。

树荫下,一个摇扇的人,肩披一条湿毛巾冲我招手,我刹住车。他走上前问“你这模样斯斯文文的,不象蹬板车的,是“黑帮’吧?”

我觉得浑身颤抖,想一拳打在他的鼻梁,把那张肥脸揍成烂茄子。但是,一点劲也没有,腿一阵阵地颤抖。当我一一言不发地重新蹬起车时,平生第一次想大哭一场。

唉,为了手,我被迫去拉菜,又做了一副提钩,一一条背带。总之,用脚、腿、肩去换手。别人都说我“脱了裤子放屁”。说什么粗话我不再乎,反正,我要保住手。这主意不错,每天多了两毛钱。

看,这张照片,我特意带来的。穿着白粗布衣的小坎肩褂子,露着健壮的胸脯,笑喝喝地象个乐天无忧的孩子。我把该熬的,都熬了过来。

“哥哥,为了琴,我忍受了一块五毛钱报酬的劳苦,因为,我要的是对艺术的虔诚。”

 

七、是兄弟总会相见

 

海关送客厅里,人们手忙脚乱地忙碌着,情绪激动地道别。陈志和哥哥默默地站在一边。哥哥脸上布满忧虑和失望。“弟弟,你已是中年人,国内对吉它也不重视,今年亚洲的古典吉它大赛,一个内地人也没来。”

“是的,比赛的年龄,我超过了。在这里看到香港、日本,全世界的吉它艺术的发展和普及,心里很不平静。这次回去,想倾力培养一批吉它演奏人才。”

“在这里教学有更大的优势。”

“哥哥,‘文革’中,我去看望蹲牛棚的黄永玉,我问:“现在, 您对从美国回来后悔吗?黄老严肃地摇摇头:‘美国聘我当教授,可我是中国人,新中国缺画家,为什么去教外国人呢?”

“内地的青年爱吉它的程度,你是很难想象的,连一些内地的音乐家也感受不深。但我看到,这里用艺术制作‘乙醚’的现象,太令人发寒。”

“你三哥是福摩萨的将军,你不怕抓你‘特嫌’?”

“不会的。三十年前,你们都离开大陆走了。剩下我和妈妈,共产党没有向我们——他们仇敌的妻子儿子算帐,对母亲留在大陆给了很好的评价,发给我助学金。共产党是宽厚的。”

“唉,你这样的人——一个国民党要人的儿子,竟被‘赤化’ 到这种地步。”哥哥感慨道。“你匆匆离去,也没能见到老三。”

看见哥哥眼里深深的恋情,陈志强忍住心里涌起的一一阵冲动,笑了笑,“是兄弟总会相见!哥哥,多保重!”

哥哥一把抱住陈志,紧紧地拥抱,声音发颤:“多保重!发生什么不幸,回来!这里有你的亲哥哥,亲姐姐……”.

陈志眼睛潮湿了。哥哥的执拗和情意,使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呵,多么应该让这些香港的执拗者们,回来看看家乡,看一看变化了的江山.....

 

八、妻子的信

 

波音707的机舱里,充满了宁静和温暖的阳光。身穿海蓝色制服的空中小姐,端来一客什锦拼盘,放在陈志面前。陈志用力抖了下手中的一封信,好似要抖掉什么,然后折了几折,装进衣兜。这信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因为从一启开信,他就不能相信里面的内容是真的。

“陈志:

为了孩子,为了我,不要回来,等着我,我去....”

窗外,远处的云,在阳光下发出蓝青色的光,象一片冰山。陈志脸贴在舷窗玻璃上,内心十分平静。结婚十几年来,他和妻子有过舒心而欢快的生活,更多的是用艰辛缝补岁月。“文革”中,妻子被迫去商店工作,十年中,头从没有拾高过柜台,整天蹲在地上不停地摔冻鱼、冻鸡。一坯坯水块包围着她,纤小的手常常冻在冰块上。哪里是摔,是用辛酸的眼泪浇化呵。每天回到家,她神经质般地扒去身上的衣服,吭吃吭吃地洗,鱼腥使这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女人痛苦得发疯。

她对于钱是淡泊的,冀希一种明朗安稳的生活,而不是跟着背十字架的丈夫在泥潭中爬行,忍受无数双冷眼对自尊的砍削。长期的失望和艰辛,使她的企望变得越来越渺茫,“实际”起来,同时创痛的忍受时间越长,企望越为强烈。今天陈志的哥哥姐姐掀开了生活的闷窖盖,在一片出国热中,送来了一叶小舟。但是,陈志竟为了六根尼龙丝(或者是钢丝)回来了。要继续编织他那艺术的梦。“你这样衷情于你 的梦,你的理想,真傻。放弃吧!想一想,它是对我的存在的挑战,我与它,你的选择只有一个。但是,我不愿自己成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陶醉在美好的幻想中。”

机冀平稳切进“冰山”,四部引擎发出嗡嗡的轰鸣。接着一阵气流冲击下的颠簸。陈志下意识地捏紧扶手,脸上掠过一缕难以察觉的痉挛,一阵彻骨的冰凉,他好似被抛出机舱,掉进不断下跌的冰凉陌生的云层......

九、第三主旋

 

秋夜,车公庄大街路旁的浓荫间,发出流水般的“哗哗”声,一辆白色洒水车,“叮呤呤”地驶过陈志身旁,在黑灰色的路面,洒下一串串湿漉漉的灯影。陈志解开风衣纽扣,舒了口气。

妻子真的离家而去,还带走了心爱的女儿。这充满戏剧性的意外来得那样突然而无可挽回。一个月来,妻子的话在他脑袋里,上百遍地重复,折磨着他汨汨流血的心。

“陈志,你真的不回香港或美国了吗?不回!好!我走。我错了十几年了,不能再错了。现在谁也不能把我绑在他的战车上。我才不怕别人说我什么,我要的就是舒服日子。你根本不懂我的好日子的内容。你跟你的吉它过日子吧。”

“她的口气象是挑战,其实,我为她痛心。她屈从了最‘现代’也是最肤浅的世风,当她走出门时,许多人为我惋惜,惋惜我失去了这个家庭。惋惜我失去了有上万人绞尽脑汁求而不得的出国飞机票和定居证。但是,我见过最豪华的享受,也知道怎样去享受,妻子和他们忘了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并且我是刚刚从那个所谓‘露天金矿’里回来的,最有权利评价它和了解它。妻子的‘好日子’我懂,而且知道那并不是最好的。”陈志直直盯着灯影思忖。

一个家庭就这样简单得令人难以相信地溃塌了,两块岩质不同的板块,在两种完全不同的非自然的力量中错裂开了。陈志曾象一般人的意识一样,为了孩子,同时也相信几十年的感情,共同生活的理解,会弥合裂痕,竭力挽回破裂。但是,当付出痛苦的代价,依然未能挽回时,他渐渐看清了他和她这两块裸露出来的生活岩基的不同本色。心里开始滋生出一种新的,更广博的信念,并且越发坚定起来,这信念激流般冲击着心房,越来越雄浑、猛烈,象洪峰在闸口急切地激撞,飞旋。 当有人以悲悯的目光看着他,欲言又止地低头擦肩而过,或在背后议论纷纷,他体内就陡然涨满勃勃涌动的热血,心底升腾起一股挟裹着愤懑,渴望搏斗的亢奋。

一排千瓦碘钨灯的刺目强光,照射在屹立于一片鹅卵石堆中的水泥搅拌罐的巨大身影。推土机沉重地低吼着,吃力地在小山似的卵石上爬行。陈志停住脚步。马路对面,几个青年围坐在路灯下,一个穿套头毛衣的青年有气无力地弹着吉它,其余的,或无聊地默默抽烟,或随着吉它,懒意醉态地哼叽着。

陈志的脉搏突突地急跳,体内的热血再一次冲动起他心中的任何人都不敢想的——办一所几百人的吉它学校的念头,这就是几天来越来越强烈的那个信念。

“办吉它学校,那全市的小偷、流氓就都到你那里去了。”一位搞治安的同志特意跑来劝告他。

“好呀,如果真的那样,该发我一枚金牌,因为我教他们音乐,用艺术洗涤丑恶,我们社会这样的学校太少了,青年人业余生活单调得苦闷,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声音中透出不可遏止的力量。

“是的,如果有几所这样的学校,我们也许会减少许多拘留所呀!”治安人员不由地感慨道。“但是,难呀。”

陈志走到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岗楼旁,靠在栏杆上,望着烟尘中的水泥搅拌罐。竟有人说我是为了求功利,为了给自己树个什么碑,就让他们说吧。真可笑,不被人议论有似大象要钻过针眼。我就是要立个里程碑,从今天起,象那台吭吃吭吃爬动的推土机,用毕生的身心,把那些被人认为是毫无光彩的石子的青年,推进音乐艺术的搅拌罐一吉它学校,使他们能坚实地幸福美好地生活,为民族的音乐艺术,民族的文明塑筑丰碑。在他们体内揉进更多的美好和纯洁的东西。

陈志无意间仰脸望了一眼碘钨灯,目光不禁凝住了,碘钨灯的光芒,象乌云乍开,葛然闪出的阳光照射下的细雨,纷纷扬扬地洒向大地。

陈志用力甩了一下垂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系上风衣扣,朝那几个青年走出。不一会儿,在那里,吉它声竟变得昂奋,动人,回响起《雨滴》第三主旋。

急速而激烈的轮指和变奏,乐章显示出:“风抖动翼翅,载荷着细雨,扑向绿叶,小小的叶片,勃起生命的筋脉,倔强地仰着脸,承受着银针般雨滴的刺扎。一片片柳叶,象一只只小船,在风浪中搏争。他跑着。连续的三连音,变奏出明朗而激昂的曲调。铅黑色的浓云,渐渐飘逝。大地的鼓皮,回响着他追求自我的足音,坚定而有力……

当陈志放下琴时,他发现自己竟又回到几年前在菜棚指挥那帮二商局的小青年练节目时的兴奋和喜悦中,而且惊讶自己竟会给这些“胡同串子”弹琴。但是,艺木在面前这一双曾是呆滞、混浊的眼睛里注入了一层闪亮清澈的泪光。

生活就象波涛,有时你可能站在高高的波峰,有时可能被推进黑暗的波谷。在波谷中固然不幸,但是,你不要泄气,同身后的波峰相比,你是前进了。只有痛苦的沉跌,才会有新的升进。振臂向前,新的波峰是属于你的。

十、雨滴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四日,在教育部门,文化部门和他所在的单位——北京电影乐团的大力支持下,“北京诚志古典吉它学校”,在首都劳动人民文化宫,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首届四百名学员以及音乐界,新闻界人士,参加了典礼。

陈志走上讲台,带着胜利的喜悦。台下的年轻人使劲鼓掌,有的禁不住喊道“陈老师,弹一个!”他笑了,伸臂引出一位位年轻人,这些小伙子和姑娘紧张地抱着吉它,有些惶恐地注视着他。“弹吧, 为了吉它成为中华民族乐器的新族员,弹吧,为了洗去社会,甚至你们爸爸妈妈的斥责和屈辱,用你们的心,弹吧!”他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今天已经有上千名青年人走进诚志古典吉它学校,每当陈志走进教室,看到台下一双真诚、饥渴的眼睛,看到一双双在琴弦上笨拙而认真弹拨的手,就总想起《雨滴》的最后乐章:

晶莹的雨滴,落在闪光的草叶上,催发出花朵开放。一滴,两滴,化成一片春雨,滋润了整个大地,滋润了万物,也滋润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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